一,长铗
我不屑于末日来临的恐慌,那些客观存在的灾难或许会骤然而至,而这群惶惶而浮躁的的宇宙生灵,对属于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感知,都是浸淫和掺杂的云烟,或麻木、或荒凉、或愚乐。倒不如燕北以北的那片草地,广袤而生动,悲壮而苍凉,却能让我静心感受一些沧桑,这无关家国天下、无关匹夫之责。
我确信末日以后的世界是属于小草的,海拔近两千米的坝上平原,是小草们的天葬台,草的兴衰生死,与末日无关,如这初秋的雨,草儿已经感受不到温润和甘露,这场秋雨,就是他们这场生命中的末日,然后轮回。
霜冻前,有厮杀的刀弓和狂乱的马蹄,有牛羊的噬啃和窒息的狼烟,这些都和小草有关,散落在锡林郭勒大平原上的泡子水塘星罗棋布,草们却遥不可及。滦河已经奄奄一息,子女们却膘肥体壮,一条柏油路撕开母亲的躯体,然后车轮滚滚,追赶憔悴无聊的光阴,有丝竹乱耳,有酒香刺鼻,几条裙带牢牢系住远古的帐篷,刀殂和鱼肉在白桦林边血腥的上演,情节雷同,简单通透。克什克腾旗的界河细若游丝,几个皮艇载着尖叫的女人们宣泄而下。他们衣着光鲜,眉眼妩媚,扬起的头发上沾满了撒旦的吻痕,上帝给了女人们短暂的芳华,却给了他们一世童心,上帝真是滑稽,据说上帝也是个女孩儿。
这里没有末日坍塌的城市,有乌兰布统低垂的云脚、有猎猎哭泣的敖包经幡、有将军泡子死寂的呻吟,有康乾路过,身后是葛尔丹尖锐的嘶鸣和蓝齐格格哀怨的眼睛。
这是小草的家,群星璀璨的草原编年史,营火早熄灭,荏苒锈刀弓,这是草原对历史的忠贞。昭君出塞、木兰从军和弯弓射雕的铁木真一道,或深或浅的被贫瘠的植被掩埋,枯竭的滦水源头宛若一脉袅袅残香,诉说着远古哀怨的故事。
天地悠然,沧海桑田,英雄逝去,前方不远。
二,鸣镝
无法追溯这里的凝重和沧桑,燕北山脉层峦叠嶂,桀骜威武,可山神们一次高枕无忧的瞌睡和笙歌夜宴的迷醉,便让马头琴的悠扬和奶酒的清香滚滚南下。当矮脚铁骑和络腮胡须试图用米酒和奶茶灌溉那片懦弱而自大的土地,当女真的战刀和弓弩把农耕的青巾小帽梳理成一条粗壮的辫子,历史便选择了一段宿命,这是文明史中一道独特的硬伤,也是文明的荣耀。燕山腹地的一个小山沟里,一条热气腾腾的小河边,一座举世无双的楠木大殿庄严威武,几座富丽堂皇的寺庙香火繁茂,一个疆土辽阔的王朝正在运气调息,一个精神强健的帝王已经君临天下,华夏文明终于在又一个异域强权的屋檐下被迫蛰伏,任马蹄声狂乱,却不再有猛士筹边。无可言表的沉重,不可言喻的哀伤。成了历史疾风下的弱草,霜期已至,憔悴满身。
这是原上草的胜利,芳香丰茂的大草原养育了膘肥体壮的牛羊和耐久迅捷的骏马,成就了彪悍强健的优秀民族,马背上骁勇善战的勇士是草原的儿子,米酒和奶茶是草原的乳汁,在一个特定的文化宿命和政治厮杀中,变成了历史的血浆,短暂的血型不服和被排异后,终归被稀释,被融合,这也是宿命,草原文明的基因属性原来和农耕文明一样,原来同组同宗,原来血浓于水。
这同海洋文明不是一个基因序列,金发碧眼的肯德基大叔仅仅是时尚和便捷,端着米酒喝着奶茶才是深沉的血缘情感,滚滚递进的历史进程,让白山黑水和广袤草原的儿女们同我们一道,用灵巧聪慧的十指端碗拿筷,主食五谷,兼用果蔬,一种剪不断,分不开的宗族情愫,让我们摄取同样的价值营养,养成相同的认知维度,在同化和异化的挣扎与撕扯中,无疑会涂抹历史的面目,但不会牵绊历史的脚步,终归是华夏文明海洋里尚可圈点的斑斑涟漪,或流光溢彩的烟花。
草原文化在农耕文化进入阶段性奢萎的时期,曾经是呼啸的鸣镝,试图变奏文明历史的韵律,是轮廓清朗的反叛,但在天性的宗族情感和历史选择中,被父兄同化,反叛变成了反哺。
三,香坟
霜期总会来的,落英缤纷的五彩山浓墨重彩,月亮湖冰冷的眼眸却越发寂寞,她看不到大青湖畔的一抔青冢,她只记得那一队队和亲的毡车寝帐,狂乱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刀剑碰撞声,她遥想出塞的昭君,曾蹲在她身边,用温柔的眼睛和她对视,然后毅然决绝地拿出象牙梳,摆出胭脂盒,理云鬓,贴花黄,用厚重的胭脂涂抹泪痕。
罗裙摆处,花草芬芳。长城内外的文明对撞和军事冲突史,总会在血腥残酷的拐角处编织和镶嵌一些旖旎或暧昧,农耕文明的怀柔智慧和马背勇士的气喘吁吁,总会在历史进程的某个契合点上心照不宣,于是,一条条倩影便在沉重的史册扉页上轻解罗衫,一个个佳人便在浩瀚的时光隧道里熠熠生辉。和亲,这个满含屈辱又兼具权宜,织造哀怨又衍生佳话的概念,同样在忧伤的马头琴和醉人的奶茶香里,犹如草原放歌,或鲜花盛放,或冰雪郁积。
和亲在政治之上,是政治危峙后,两大政治集团的密室交欢,从昭君宣汉到蓝齐怨清,这两个极具典型的和亲女子,贯穿了大草原两千年厚重的历史。昭君的美和德,不仅征服了一代汉皇、两代单于,更是用“宣汉化、励耕织、卫王道、促文明”替代对汉宫秋月和水乡温婉刻骨思念。岁月流觳,一个母仪燕北的温柔女强人形象彪炳史册,而“子蒸其母”又成就了昭君的千古奇绝-----在坚如磐石的国家意识面前,人性论理一样变体有道,充满宽容。
有流星划过,有月满穹庐,如中情花之毒的蓝齐格格对葛尔丹的生死依恋则悲壮凄冷,不过是坊间猜加的饭后谈资,她是大帝的女儿,他的父皇不仅有强健的精神和彪悍的体魄,更有横刀立马的虎狼雄狮,而她是热情似火的青春飞扬的美丽女人,她是高贵的皇室血脉,仿佛男人们风云叱刹的政治野心与他无关,她只想用一眸旖旎妩媚诉说对丈夫风情万种的深刻爱恋,这是生命意义和国家意识的激烈对撞,夫君强硬,马鞭轻挑,乌兰布统便风声鹤唳乌云翻滚,而父皇一怒,却是号角嘶鸣的残酷血腥。建立在和亲基础上的爱情,和无数在战争中死难的无辜生命一样,成了君王一怒的祭品。
历史无关饮食男女,政治不谋烟火人间,把任何鲜活的生命之恋寄托于任何虚幻的主义,都是文化和文明的两难。而广袤的草原上,无数和亲的红颜历经骨肉分离,一路飞沙走石、惊天裂地的去经历和完成自己的宿命,即使万千尊贵和花团锦簇也冲抵不了内心的荒凉,她们属于男人,属于政治,她们的宿命,无论从何种角度切入,都被异口同声的的赋予国家形态的历史刺青。
风吹草低,广袤的绿野隐埋了凄凄香魂,长河落日,红尘历律劫走多少袅袅芳踪?不过是,汉宫秋月,宝镜春闺,黄土青冈,香坟隐隐。
笑憨蝴蝶,跳死猢狲……
四,挽歌
这是一个缺少英雄的时代,我贫瘠的精神支柱中没有宗教依托,更没有政治信仰。近代文明给予我们的,除了口袋中叮当做响的移动电话和轮胎代步之外,就是腐臭的功利和冰冷的麻木。当年铁马金戈猛士圈边的历史推进,如滚滚车轮碾压燕山南北的英雄们,开疆阔土,豪饮北风,铁蹄踏处,江山一统,民族融合。何等悲壮何等风流。在这样英雄发迹民族发祥的土地上行走,耳边似乎有阵阵撕杀和号角呜咽,眼前似乎又硝烟弥漫旌旗飘摇。在时空和历史中的草原的儿女们,多少英雄逝去,多少豪杰抱恨。该有灼热的泪光闪动罢,因为没有瞬间的绚烂,就没有永恒的黑夜和悲凉。
思绪在飞扬中逶迤,仿佛穿越时空隧道,把自己缩成时空中不动的尘埃斑点,抛却恩宠和失落,鸟瞰时光递进中的光影声色,你会感悟到游离于人生之外的灵魂,操守,取向,价值,和久违了的童真。
滦水枯竭,让我闻到母亲死亡的气息。这是滦水的宿命,春风野火中,苦难浩劫里,母亲河必须在苍天茫野中同这个民族一道因果轮回,包括这片绿野上的血腥和凄美。
我占据源头的正前方,搭建一个蜗居,朝着母亲河远行的方向,那是一个形如冥冢的帐篷,我想在这样清凉空寂的夜晚,用我储蓄给爱情的全部忠贞,渴望和母亲一起酣然睡去,宛若久别归来的孩子对母亲灯下的眷恋。
是夜,克什克腾云脚低垂,乌兰布统风声呜咽,把酒依稀羔羊吠,金戈铁马入梦乡,燕北以北,蒹葭苍苍,收不拢一世荒凉。
为记。
